浙江杭州半山一幢老式居民樓內，雙目幾近失明的宗華敏早早站在門口，迎接我們的到來。在她看來，我們就是他逝去的愛人的戰友，盡管之前并不認識，但她依然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

今年，已是公安烈士、二級英模楊國憲犧牲的第四十二個年頭。客廳的小方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宗阿姨提前準備好的關于楊國憲的資料，有“公安英烈”牌匾、“烈士證明書”、“二級英模獎章”以及“文物捐獻證書”和許多黑白照片等。雖然她的雙眼幾乎看不見東西，但是摸索著那些物品，她卻能清晰地為我們講述其中的來歷和故事。

這些傳家的珍寶，已經和她的生命融為一體了。

楊國憲（左一）與戰友合影

傳承

在一張黑白照片上，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抱著一個約摸兩歲的孩子。宗阿姨介紹那是她的公公，也就是楊國憲的父親、一位離休干部。這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鐵血軍人，身上一直留著被燃燒彈灼傷的疤痕。都說“傷疤是男人的勛章”，這戰場的“賞賜”，將軍人的勇敢堅毅刻畫在了身體上，更將其融入骨血，在自己的子孫身體里賡續傳承。

楊國憲的父親部隊轉業后在浙江省十里豐監獄當了警察，楊國憲的母親也一樣，同一個單位，同是警察。或許是命運的有意安排，他們自己恐怕也沒有想到，幾十年后自己的兒子也成為了錚錚鐵骨的人民警察。

雖然已經過去四十余載春秋，說起愛人，宗阿姨還是忍不住老淚縱橫，那渾濁的雙眸里沉淀著楊國憲曾經的點點滴滴。

花樣年華時與愛人的相遇，一直是宗阿姨記憶深處最動人的篇章。

1980年，23歲的宗阿姨是郵電局的一名話務員，身材相貌出眾，追求者絡繹不絕。有一天，有媒人給她帶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男青年就是楊國憲。他濃眉大眼，外形俊朗，陽光健康，她的內心蕩起了漣漪。但當時楊國憲還在部隊當兵，故事至此暫時擱置。

楊國憲（后排中間）與戰友合影

第二年，在一次同事的家宴中，宗阿姨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青年，說是派出所的警察，她總感覺像是在哪里見過。回家后，宗阿姨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張照片，翻箱倒柜地把它找了出來，果然，就是那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楊國憲。

兩人的交往順理成章地開始了。說起短暫的相識、相知、相愛過程，宗阿姨滿臉的甜蜜。她說，楊國憲一米八三的個子，是她見過最帥的男人；他寫得一手好字，可以稱得上是書法家......從她的話語和神情中，我們完全被帶入到他們曾經的恩愛歲月里。

然而，天意弄人，老天爺也許都嫉妒他們了。

榮光

1983年12月31日。因為意外懷孕，當天上午，宗阿姨在楊國憲的陪同下，到市人民醫院做了流產手術。當天，原本是楊國憲輪休的日子，他正好在家陪護身體虛弱的愛人。

晚上八點鐘左右，院子里突然一片嘈雜（當時他們住在派出所家屬區）。宗阿姨預感到可能出了什么大事。果然，楊國憲接到通知，說要馬上去執行緊急任務。后來她才知道，那是江西南昌四個持槍殺人暴徒竄到了衢州，公安局接到了搜捕命令。

楊國憲跟愛人簡單吩咐了幾句，讓她好好休息并說：“很快就回來的”。但宗阿姨怎么也想不到，這竟是愛人此生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楊國憲受領任務后，和周進才以及胡正清、汪建民兩名聯防隊員沿著指定路線開展巡查搜捕。晚上十點左右，四人巡查到車站路23號益民旅館。因天氣寒冷，幾人還在樓下的面店報了四碗面，說一會兒過來吃。但是，正是在這間旅館內，他們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在二樓的一間客房內，他們和四名暴徒相遇了。盤查的過程中，楊國憲在檢查床邊的行李袋時，暴徒突然拔槍射擊。子彈從他的左側鎖骨位置穿入，從右側腹部穿出，并打穿了右手臂。負傷后的楊國憲忍痛跳窗，摔倒在旅館外面的一條弄堂里。當同事找到楊國憲的時候，他已皮面發青，毫無血色，壯烈犧牲！他身下棉衣的背部由于飽吸了血液，已經板結成塊。

喪心病狂的暴徒緊接著又用沖鋒槍朝樓下掃射，民警周進才壯烈犧牲！旅館老板娘也遭殺害。

面館店里，那幾碗冒著熱氣的面條，卻再也等不到它的食客。

如今，在浙江革命烈士紀念館內，楊國憲那件帶著彈孔的警用棉衣陳列其間。

“別看他個子高，但是很靈活的。”

“后來我看到他的時候嘴巴和手指甲里都是泥巴，他一定是想爬出去報告情況。”說起當年的情形，宗阿姨依舊歷歷在目，淚流成河。

晚上將近十一點鐘，公安局的同事來到宗阿姨家，告訴她“出了點事情”。當她再次見到愛人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的太平間了。一瞬間，她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蘇醒過來的宗阿姨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愛人已離開的事實，看著15個月大的兒子，她整日以淚洗面，多少次想隨他而去。但是懷抱著愛人留下的骨肉，她又覺得失去父親的兒子好可憐，她一定要堅強，要振作起來，好好地把兒子撫養成人。

薪火

“那天我剛做完手術，其實他本可以請假在家陪我的。”

然而再多的假設也挽回不了愛人的生命，而且宗阿姨很清楚，在那種情況下，按照楊國憲的性格脾氣，他絕對不可能推諉的。

楊國憲一家合影

雖然從部隊退伍后參加公安工作到犧牲，前后也就不到三年時間，但是楊國憲對工作的熱愛和拼勁是有目共睹的。當年的戰友、后來任衢州市公安局副局長的胡建明談起楊國憲工作中的事跡至今印象深刻，如數家珍。

剛參加公安工作的楊國憲被分配到上街派出所治安組，相當于現在的刑偵民警。在一次抓捕審訊流竄犯的時候，因嫌疑人拒不交代，又沒有足夠的旁證定罪，審查陷入僵局。正當大家都準備放棄的時候，楊國憲鍥而不舍，用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最終突破了口供，將嫌疑人繩之以法。

除了對案件偵辦的那股子韌勁和鉆勁，楊國憲的勤奮也是出了名的。當年的同事依然記得，他辦公室的燈光經常亮到十一二點。研究各類案情、分析治安形勢、打擊黑惡勢力，他樂此不疲，夙興夜寐。

當時衢城洪橋頭一帶盤踞著一個人稱“洪橋幫”的流氓團伙，為非作歹，禍害群眾，經多次打擊，流氓頭子換了一茬又一茬，不能斬草除根。楊國憲接手后，串并了所有相關案件，分析作案特點和規律，提前布局，打早打小，通過強力手段，極大地打擊了該幫派的囂張氣焰。后借助全國“嚴打”契機，在上級的統一部署下，乘勢而上，使該流氓團伙作鳥獸散，從此銷聲匿跡。

楊國憲對違法犯罪分子毫不留情，但是對轄區百姓卻是古道熱腸。在日常工作中，遇到不盡贍養老人義務的不孝子孫，他會義憤填膺，破口大罵，對困難群眾，則是滿腔柔情。宗阿姨現在還記得，那時候愛人經常會把一個綽號叫“少林寺”的小男孩領回家里吃飯。那孩子的父親是個郵遞員，母親上班也很忙，他常常一個人可憐巴巴地在樓道里等父母到很晚。楊國憲每次看到，就會把他帶到家里。

跟百姓打交道，楊國憲也極端自律，時常熱情助民，但絕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有口皆碑。楊國憲犧牲后，轄區一老人痛哭流涕，要把為自己提前預備的一口棺木捐給他，說要送他最后一程。

日子在宗阿姨的悲痛中一天天過去，對愛人的思念卻日漸濃烈。所幸的是，兒子漸漸長大，越來越乖巧懂事，長得也越來越像父親的模樣。上小學時候的他開始對父親的事跡有了懵懵懂懂的認識，然后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牽引著自己，他立志要繼承父親未競的事業。最終，他如愿以償地成了一名警察。在云居山革命烈士紀念館，面對父親的遺像，身著警服的他，身姿挺拔，眼含熱淚，以一個標準的敬禮告慰父親。如今，已過不惑之年的他，始終扎根基層一線，用實際行動兌現自己“以父親為榜樣”的莊嚴承諾。

楊國憲犧牲后，他部隊的戰友閆建軍前來送別，把自己心愛的一把剃須刀和一支金筆塞進了他的口袋。在戰友精神的感召下，閆建軍后來成了上海公安法醫界的一個神話，被人稱為“東方神探”。

斯人已逝，浩氣長存。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對于衢州公安隊伍的每一分子而言，前輩的犧牲奉獻，正如一支支高擎的火炬，耀目生輝，更有助于我們深刻理解“忠誠、勇毅、奮進”的衢州公安精神。

每年清明，衢州公安的歷任領導和民警代表都會前往烈士陵園掃墓，用追思品味忠誠，用緬懷理解勇毅，用致敬砥礪奮進。楊國憲的兒子每年也會前往父親的墓前祭拜，敬三杯酒，陪著抽會兒煙，雖然沒有父親生前的記憶，但是他總跟父親有說不完的心里話。

采訪結束，正當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房間的電視機里傳出一曲悠揚的口哨歌調，“他的口哨也吹得很好的，我特別喜歡聽。”宗阿姨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微笑綻放，此時，她的內心一定回到了和愛人熱戀的青春年華。